《猎人与少女》第二章
当清晨的阳光再一次唤醒苏妮的时候，她从未感到睡得这么舒爽过。这种轻盈而欣慰的感觉就像是卸下了许多重负，或是把什么事情终于做成了。她感到很奇怪。昨晚发生了那样的事，现在却为何没有一丝疲倦？
她试图去回想。那些事像一场久远的梦，但那双眼睛——它们整夜显现在她的脑海里——让她无比清楚，现在的惬意只是虚幻的假象。
更让她不安的是那声音静止了。她又做了许多梦，但都没有寻到那声音。声音本应是一直陪伴她的东西。
苏妮爬起来，像往常一样并没有立刻摇铃叫仆人进来帮她换衣服，而是趴在窗台上往外张望。她喜欢自己房间的巨大窗子，她每天早晨都会在窗边待上许久。窗外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坪——初夏的阳光还不炽烈，一切仍拥有让人舒畅的生机。苏妮看见花尖上的蝴蝶，丛里的鸟；她望着鸟儿，它们也冲着她好奇地摆摆脑袋。
广阔的草坪前方是一群小块的农田，而更多的则是牧场和果园。她再往前看去，越过栅栏，越过石墙，越过她十几年未曾离开的大庄园。她看到了通往山下的路，路很窄，隐在雾气里，路的尽头也是她世界的尽头——山下的小镇。
苏妮多想出去啊，离开这个绿油油、在盛夏和金秋满是果子、美好而又狭小的地方。她在每天早上都对着阳光想象天空那端的人们和他们的生活。关于外面的世界，她只从几本老而残破的图画书里了解过。她还依稀记得，那本最离奇，她最喜欢的书被父亲烧掉了。
不知道为什么，父亲一直不喜欢她看这些东西。但她偷偷地藏了好些书。她常常叫马童奇米帮她从山下的镇上带些书和小玩意上来，报酬是好吃的和她收集的一些小零钱。每年的夏季盛会上，都有远方的商队和流浪艺人穿过这些镇子，但是十二年了，她只参加过两次盛会。
苏妮讨厌父亲。父亲是个阴郁而古板的男人，从不露出笑容，还处处限制她。她做的什么好像都不能让他满意。所以随着苏妮慢慢长大，她学会了把自己泡在藏书室里。藏书室里都是些枯燥无味的书，但至少父亲不会阻拦她去那里。养动物，和其它孩子玩，去镇子里，全都是父亲最讨厌的事情。苏妮越想越难过。她又记起昨天父亲是怎样训斥她和她的小兔子。
我想离开这里。苏妮望着草丛中的鸟儿，鸟儿却飞走了，飞上了天空。她失落地盯着那消失的轨迹。这时，重重的敲门声传来。苏妮猛地回头，看见老保姆用钥匙自顾自地开了她的门——就像往常一样。
自从她有记忆以来，在早晨从来没什么愉快的回忆。这么多年来，保姆似乎认为拿着苏妮房间的钥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。
老保姆正不高兴地看她乱七八糟的房子。她大约四五十岁，看上去却像是六十岁的模样。她肥胖，有个大肚子，一双分得过开的眼睛一大一小，圆滚滚的鼻子总是厌恶地皱着。
苏妮从未像今天一样觉得她这么丑陋。天呐，苏妮想，为什么我容忍了她这么多年，每天早上不经我容许就打开我的房门？
“起床了！我的小姐！您哪！还要老爷等您吃饭吗？”老保姆嘶哑地喊道，用她那双刚从厨房出来的手抓起苏妮的裙子。
苏妮从窗台上跳下来。“谁让你随便开我的房门？”
苏妮也讨厌老保姆；这老女人对父亲唯命是从，且比父亲更让人厌烦。肥胖的女人因为她不寻常的反应吃了一惊，“小小姐，这么多年了，不是老姬达一直叫您起床吗？别任性啦，快换衣服洗漱吃饭，老爷在花园里等您哪。”她边说边向苏妮走去。
“我说，不准你再用钥匙开我的房门！房间是我的！”苏妮厌恶地向后退一步。听毕，老保姆皱紧了眉头。“苏妮·洛拿小姐！”女人严厉地叫道，“您一直这么我行我素，太伤老爷的心了！快过来，换衣服！”
“我不要！”听她说自己任性，苏妮更加生气。她一向觉得自己乖巧懂事，最受不得别人说她任性。“我自己换衣服，你给我出去！”不知哪来的勇气让她猛地往前跨一步，直直地瞪着比她高了大半截的女人。老保姆又羞又恼，“你这丫头！给我过来！”她沙哑地吼道，想来拽苏妮的胳膊。苏妮狠狠地将女人推开。“你不过是一个仆人！”她尖叫道，“出去！”
女人愣愣地看着她，苏妮把她推向门外，她也像没反应过来的样子，毫无动作。苏妮重重地摔上了门。糟透了，她想，但我就是要生气。她不应该这样对我。
苏妮转回去想看看窗外平复一下心情，可外面的阳光看上去也不那么美好了。她只好准备洗漱。她胡乱地套上连衣裙，坐在镜子前呆呆地梳着头发。
苏妮有一头浓密而蓬乱的红发，根根发丝硬而粗砺，总是很难梳顺。红色是铁的颜色，老保姆告诉她。保姆说，苏妮的家乡在北方，那里的民族认为红铁是勇气的象征。父亲从没告诉过我，苏妮想，我是北方人，可我从没去过我的家乡。真有家乡这种东西吗？恐怕就像妈妈一样，全都是别人编造出来的东西吧。
妈妈，我没有妈妈。苏妮想。父亲从不提她的母亲，只告诉她母亲在她出生的时候就死了。她羡慕甚至是嫉妒那些有母亲的孩子们，以至于现在她倾向于认为母亲本来就是个谎言。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有妈妈？她觉得自己本就没有。
如果我有妈妈，她也一定不是个好妈妈。谁让她抛弃我呢？
不……她应该是个好妈妈。苏妮鼻子一酸，她试图打散这个念头。如果我有妈妈，她一定比爸爸对我好。
保姆还说，苏妮长得很像她母亲。她一边用牛骨梳发泄一般地扯着自己的头发，一边打量着镜子里自己的模样。相对于十二岁过于瘦小的身体让苏妮看上去只有十岁。她长得并不那么好看，但一张尖尖的小脸上有一对极为清澈的蓝眼睛，像最深的海那样蓝，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。仅仅十二岁，她的眼里却已有了锐利，或者说——愤怒和固执的锐利。
她有着白皮肤。她自小长大，除了父亲，从未见过白皙皮肤的人。这里的人的皮肤都是橄榄色的，他们有着深色卷发和黑色的眼睛。她喜欢南方人的眼睛，那黑色里面能见到星星和火一般的热情。反而她不怎么喜欢自己的容貌。白色多么苍白啊，她觉得，蓝色也像瓷娃娃一样亮而空洞。
或许我果真不属于这里……谁知道呢。苏妮想，我恐怕一辈子也没机会离开这里了。
不，她盯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，又转变了念头。我会离开这儿的，等我再长大一点，一点点就行。
这些念头搅扰得她烦躁不安。她不想再摆弄自己的头发了。别人总要求她把头发像个淑女一样规规矩矩地编起来，可她讨厌那些没完没了的辫子和发网。她把刚刚扎起来的头发又扯散，任凭它们披散在肩后。苏妮洗漱完毕，穿着昨天跑出去玩的连衣裙去吃早餐。这条裙子蹭得有些脏了，但它最舒适。
她跑下楼，昨天的记忆又依稀在脑海里显现。刚才因为生气，她险些忘了这些事。当它们再度被回忆起来的时候，苏妮变得更加烦躁不安。她感到有什么东西，就像昨晚的梦一样熟悉的东西，正催促着她去做什么事。她难以平静下来，甚至有种冲动想去直接问父亲到底怎么回事。
她来到了花园里。花园不大，有个小喷泉，遍地种满了低矮的灌木和缤纷的花，一股香草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父亲正坐在石桌旁，老保姆耷着脑袋站在他身边。苏妮料到事情不秒，父亲听到她走来的脚步声，回过头，“苏妮·洛拿，你告诉我刚才发生了什么。”
苏妮看见老保姆脸哭得红红的，大滴泪水不断地从她的小眼睛里滚出来。一定是我说的话伤着她了。苏妮突然觉得这个肥胖的老女人有点可怜，但是她的同情心也没法阻止父亲的愤怒。她决定直说。
“我只是想自己换衣服，不让她帮忙而已。”
“似乎还发生了别的什么。”父亲说。苏妮的父亲是个半秃的男人，他黝黑的脸刚硬而麻木，一双灰眼睛从来不笑。苏妮既气又怕他，而恐惧加重了她的愤怒。
“没什么，她总是不经允许就开我的门，那是我的房间，我就是想告诉她让她以后不要这么做。”苏妮执拗地说。她也不管父亲是否允许，就坐下来准备吃早餐。父亲猛地一拍桌子，吓得苏妮把叉子掉在了盘子上。
一片安静，苏妮觉得这声音刺耳极了，这举动比父亲或保姆的一百句苛责还要有力。所以她顿时感觉脸像火烧一样，眼泪就要掉出来。
“向你最亲爱的保姆道歉，听到了吗？我不想让我的女儿像个没教养的野孩子一样。”让人意外的是，父亲竟没有过多训斥她。“家庭教师出了远门，今天你自己看书学习。我直到晚饭时才会回来。”父亲边说边撕着面包，把橄榄油涂在上面，他的速度比平常快了许多。
苏妮装作听话地点了点头，但一听到这个消息，她马上就坐不住了。她把刚才的不愉快暂时抛到脑后，开始暗暗地筹划今天的行程。好在父亲根本没发现她神情的变化。父亲再不跟她说话，眉头紧皱，很快地喝完葡萄酒，用完早餐。他对老保姆说了什么，就起身准备离开。苏妮不自觉地向他看去，父亲正准备走的时候，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，最后回过头看了一眼苏妮。
“不准再跟那个马童玩了，还有，去换条干净的裙子。”
“好的，父亲。”苏妮这么答应着，却知道全是谎话，她恨不得马上就去找奇米。
父亲一走，没人管得了她。仆人们跟她关系不错，小孩子们更是喜欢她。至于老保姆……她似乎也没劲搭理她了。这女人还站在一旁，苏妮现在确确实实地可怜起她来了。她偷瞄着老保姆，看见她因为干活而变得极为粗糙的手，因为日晒雨淋而黝黑的脸庞。苏妮确实觉得自己太过分了，她心中有种不舒服的罪疚感，感觉自己真的像个野孩子。但她不想道歉。决不道歉。
“小小姐，你吃完了吗？”保姆看她东张西望，小声地问。
“吃完了。”苏妮不自然地微笑了一下，跳下凳子。她主动地把盘子吃得干干净净，平日可不都是这样。她还变化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和语气。老保姆似乎也明白了几分她的意思。
就当我道过歉了吧，苏妮想。在保姆收拾餐具的时候，她自然就一个人跑开了。
虽然我很想看书，但还是先去看小兔子比较好，毕竟父亲出门的机会可不多。苏妮想趁着老保姆分心的机会溜出大宅。她先跑到厨房去，老厨子笑呵呵地给她包了几块蛋糕和蜜饯，还问她需不需要烤肉。但苏妮知道早上是没有烤肉的，只不过是厨子瞎说罢了。她礼貌地拒绝了厨子，特别地问他再要了几根萝卜和一些新鲜的叶子。
趁着大家都忙着的时候，苏妮从宅院的后门里飞也似地跑下了山坡。她似乎把昨天的事都抛到了脑后。
又是新的一天，她想。新的一天总会比昨天更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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写这章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“长篇需要铺垫”之类的话…………
咳
好吧下章剧情展开（揍）
16.9.24